最近幾年,確切地說可能是最近2年,美國知識界最重要的一個思潮,是精英們越來越認識到『人是非理性的』這個基本事實。(我跟大多數人一樣,非常討厭“知識界”“思潮”“精英”這三個詞,但是又不知道不用這三個詞的話怎么說,致歉。)
幾百年以前,歐洲中世紀那個時代,是神學的時代。人們根據信仰行事,聽從教廷的擺布。顯然是黑暗時代。
牛頓的墓志銘上說,他驅趕了黑暗。實際上科學觀念和科學方法,即使在歐洲也是過去兩三百年之內的事情。相對于以前的神學,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模式:認為這個世界是有道理的,人們應該憑借邏輯推理去做決定。這個時代稱為啟蒙時代(Age of Enlightenment)。從此以后,邏輯和理性深入人心。比如莎士比亞曾經贊美人的理性,認為這是最光輝的人性。
你信仰什么,沒意義。權威,沒意義。只有真理才有意義。啟蒙思潮的極端表現,我以為,是認為存在一個絕對的真理,一套完美的邏輯體系。人們甚至懷疑自由意志的存在,認為根據牛頓定律,給定現在的初始條件,以后世界如何演化豈不是已經定了的么?
然而不久,這一套思想就受到了打擊。
量子力學和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,是第一波打擊。彭羅斯說,既然有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,那么人腦就不可能是圖靈機。(此問題不是本文討論重點)。注意,產生這些思想的時候已經進入了二十世紀了。
然而這個打擊顯然不是致命的。人們仍然相信,人應該理性,越理性越好。不知怎么搞的,知識分子們是如此的相信這個思想,以至于開始假定所有人都是理性的了。
比如馬克思,認為人可以認識世界。認為人類社會的進化存在一個客觀規律。認為你甚至可以指定一個計劃,按計劃從原始社會一直進化到共 產 主義。
然而,計劃經濟體系的失敗,是對理性思想的第二波打擊。
于是經濟學家又說,人雖然不一定是按部就班的齒輪和螺絲,人可以有自由度,但盡管如此,看不見的手卻可以讓個人自由的情況下體現出集體的理性效應。經濟學教科書,把人假定為”理性人”,也就是知道自己的利益是什么的頭腦清醒的人。
截止到2000年左右,差不多這就是啟蒙時代思想作用到今天社會的標準模型。
然而這個修改了的模型最近也飽受打擊。
第三波打擊,我認為屬于索羅斯。索羅斯認為上述”理性經濟人”模型,對于金融市場來說,完全是錯誤的。如果大家都理性,股市就是平衡的,那么你直接把錢存在銀行就行了,何必炒股?
索羅斯認為股市本質上不是平衡的,炒股行為本質上是非理性的。股民們不是被人忽悠就是忽悠別人。因此索羅斯寫了一本書,《金融煉金術》,其寓意是說,金融學不是科學,而是煉金術一樣的東西。這件事可能發生在上世紀90年代?
緊接著又有了第四波打擊,其發起者,是小布什當選并連任美國總統。事情已經到了最近這幾年了。小布什這種人怎么就選上了呢?精英們開始懷疑,大多數選民是非理性的。以下幾本書都是最近兩年(2006以后)出版的,講的都是這個問題:
– The Age of Fallibility,作者索羅斯。索羅斯之前曾力挺民主黨,不成之后寫了這本書。在這本書里,他反思到,啟蒙思想模型很可能無法描寫當前的政治形勢。人民很可能是”容易犯錯”的。他還沒有提到”非理性”。
– The Myth of the Rational Voter: Why Democracies Choose Bad Politics, 作者 Caplan,是一個經濟學家。這本書里,他認為選民不但是容易犯錯的,而且其錯誤行為不是隨機的,而是存在系統偏差的,而這種系統偏差是可以觀測到的。
– The assault on reason,作者戈爾。戈爾認為選民之所以犯“系統錯誤”,是因為共和黨利用電視等作為工具,給人民洗腦。
– Just How Stupid Are We? 作者 Rick Shekman 是個歷史學家,這本書第一次開始正面指責美國選民,認為不能把什么都推給共和黨。人民那么容易被騙,難道自己就沒有責任么?人民錯了!
以上這四本書,最大的貢獻是發現了問題,但并沒有客觀的去分析為什么會有這些問題。當知識分子發現別人經常有非理性表現的時候,他們經常出離憤怒:你們怎么這么傻呢?這差不多就是上面四本書要說的話。
最近看到的兩本書,都是今年(2008)出版,則開始深入,心平氣和的探討問題的根本了。
– The political mind,作者 George Lakoff 是伯克利的認知科學教授。他并不是第一次寫類似的書,所以此書的出版時間并不代表該思想被發現的時間。然而不論如何,此書中運用的認知科學關于人腦思維模 式的研究成果,有不少是過去十年之內的新成果。
這本書認為,人腦本質上就不是一個理性的機器。人喜歡聽故事,喜歡用一個特定的思維模式去”套”真實世界中的事件,喜歡動感情,而這一點很容易被人利用。人的思維大部分是無意識的,而不是有意識理性的。
– Predictably Irrational,作者 Dan Ariely 是 MIT 的”行為經濟學”教授。這本書側重點是人在經濟生活中的非理性行為,并因此認為應該反思整個經濟學。
最后這兩本書,都反復說一種句式:”We are wired to…” 我們大腦的硬件就決定了我們的思維模式。真的想要做好精確的利益計算,完全理性的做決定,必須受過嚴格訓練,有了強大的自制力才能做到。而一般人,或者所有人在”一般”情況下,都是做不到真正理性的。
更重要的一點是,跟前面那四本書不同,這兩本書并不抱怨人的非理性思維。就好象地球有引力一樣,人的思維非理性是一個客觀事實,你抱怨也沒用啊。The Political Mind 這本書作者甚至認為,既然共和黨善于利用人的非理性,民主黨也應該學學。有感情,也并不是錯誤。
啟蒙時代的人認為不談感情才最有利,而現在的新思想認為人本來就是感情動物。你的模型要求別人沒感情,那么你的模型就必定不好使,你氣急敗壞也沒用。Lakoff 甚至提出了”新啟蒙時代”這個詞。
非理性不是人腦的一個 bug,非理性是一個 feature。
目前為止,關于人腦的研究仍然相當有限。關于人腦的思維模式,并沒有一個系統的理論,我感覺似乎仍然停留在一事一議頭痛醫頭的階段。心理學,認知科學,行為經濟學,這三個學科似乎意思差不多,而且都很不成熟。
最關鍵的一點,是我覺得一個新的時代已經到來了。易中天說曹操能打敗袁紹,是因為曹操更懂得人性。如果有一天,科學家把人性徹底搞懂,甚至寫一本人性說明書,那個時候的政治經濟社會,會是怎樣的呢?(學而時嘻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