盟友
最早的時候,王家即政府,政府即王家。大內總管和政府首腦差不多是一回事。比如宰相的“宰”字,就是宰殺牲畜之意。錢穆說過,“宰職雖高,實兼治膳。”諸葛亮要兼干御膳房總管海老公的差事。到后來,政府和大內漸漸區分開來,諸葛亮是諸葛亮,海老公是海老公,但是外朝和內朝還沒分。
漢朝初期,丞相還是內外一把抓。再往后,官僚機構日益復雜,決策機構和執行機構就分化為外朝、內朝。外朝以三公為名義上的首領,內朝以大將軍為首。外朝呈上的奏章,皇帝下發的旨意,都要通過內朝的尚書臺。簡化地說,就是三公帶著一群官僚在外朝,大將軍帶著尚書臺在內朝,皇帝帶著一群太監在大內。
東漢史讀起來相當枯燥,因為它就像按了循環鍵的播放器一樣,講的總是同一個故事。一開始是小皇帝登基,他的嫡母讓娘家哥或娘家爹來當大將軍。多年后,小皇帝長大了,跟身邊的宦官聯合起來殺掉大將軍,然后宦官們風光一陣子,接著皇帝駕崩,上面這個故事重講一遍。有點程序死循環的感覺。
唯一能打破這個死循環的辦法是讓皇帝多活幾年,別讓兒子太小登基。但頗為神奇的是,東漢中后期的所有皇帝,除了嬰兒期早夭的以外,統統很準確地在27-35 歲之間死掉。只有漢獻帝靠心寬來養生,打破了這個局面,但可惜那時已經沒什么用了。
東漢名義上的大內總管是少府,這是一個外朝的文官職位。但實際上,在權力斗爭中,少府就是個打醬油的。他只是名義上的大內總管,實際上的大內總管叫中常侍。中常侍是宦官頭領,經常有幾個十幾個之多,他們通過一種復雜的方式分享權力,往往會有兩個中常侍做他們的總首領。
文官系統不喜歡外戚,但要非在外戚和宦官中二選一的話,他們還是會選外戚。有了宦官的襯托,大將軍和外朝的矛盾就成了人民內部矛盾。東漢后期,士大夫和宦官的斗爭達到了白熱化,著名的黨錮之禍是其高潮。
在士大夫眼里看,宦官們簡直是十惡不赦,但是在皇帝眼里呢?在皇帝眼里,他們是盟友。漢桓帝策劃誅殺跋扈將軍梁冀的時候,就真的和五個宦官嚙臂為盟。當然,皇帝怕疼,沒舍得咬自己,而是伸嘴咬了一口宦官單超的胳膊,但結盟這事本身可不假。皇帝自然會想:你們說宦官這不好那不好,可是在我最危急的時候,你們又在哪里?
東漢時候文官系統和大內總管的斗爭很奇特。按理說,太監嘛,沒有家庭,沒有后代,赤條條來去無牽掛。但是漢朝宦官好像是例外,經常拖家帶口弄一大家族的人,有時候兒子兒媳一大堆。也不知道是領養的,還是進宮前生的,反正社會關系比一般人家還復雜。
家里出了能人,家族里肯定要沾點光,升點官占點地,欺點男霸點女。反宦官的官員們就從這些外圍下手。所以斗爭模式總是這樣:官員們在地方上整理罪狀,殺宦官的家屬;宦官們到皇上前一通哭訴;皇帝龍顏大怒,處罰官員。
而且官員們對大內總管們好像也不怎么懼怕,下手特別狠。有的時候人家犯罪是在大赦之前,按理說不能殺了,可照樣殺;動不動還幾十上百的殺。就像張儉不但殺了中常侍侯覽的親媽,又誅殺全家的宗族賓客。有跑得快逃到了外地,以為這就安全了,誰知外地官員聞訊大喜,組織圍捕將他們一網打盡,全部殺掉。宦官們當然也狠毒,但他們好像很少主動進攻,多半是防御性的,或報復性的。
這其中的原因很復雜,一方面是東漢的士大夫有抱團精神,一方面則是宦官權力終究有限。宦官集團得勢,也不過是大內占據優勢而已。宦官們既沒有完整地控制內朝,更沒有牢牢控制軍權,這一點和唐、明時期的情形不同。
中常侍們也很委屈。是,我們貪污腐化,我們干了壞事,但是別人就沒干么?說不定干得比我們還多還壞呢。中常侍王甫就曾罵太傅陳蕃:“皇上剛死,大將軍竇武有什么功勞,一家封了三個侯。他從掖庭里取宮女,陪他們喝酒作樂。一兩個月的功夫就搞了上億的錢,你是國家棟梁,為什么跟他勾結?”是啊,跟大將軍比,我們那點事兒算得了什么?憑什么就揪著我們不放?《后漢書》是范曄寫的,所以把宦官寫得非常非常壞,好像當時就數他們最腐化。如果這書是司馬遷來寫,肯定就會是另一個版本了。
在內外朝和大內的斗爭中,這個王甫是焦點人物之一。他靠斗爭而崛起,又因斗爭而覆滅,其一生命運就像那場斗爭的縮影。
王甫起家是靠誅殺大將軍竇武。當時竇武聯合外朝,想殺掉所有掌權的宦官,結果很不幸,奏章在內朝傳達的過程中泄露了。宦官們情急之下推舉王甫主持反攻。宦官們手上的王牌就是小皇帝。他們讓小皇帝拿了一把寶劍,做歡欣踴躍狀,在他身邊還配了一個奶媽以拱衛陛下。
王甫打著皇帝的招牌,以武力控制了尚書臺。他還逮捕了外朝首領陳蕃,就是在這個場合,他發表了上面那些正義言論。竇武逃到了外面的軍營,無奈手下士兵不愿和皇帝作戰,結果宣告覆滅。從這里不難看出,在關鍵時刻,能否搶先控制內朝是勝敗的關鍵。政變之后,王甫被提拔為中常侍,和曹節并列,成為真正的大內總管。
王甫當然招權納賄,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渤海王悝事件。劉悝是漢靈帝的叔叔,因為犯法被貶了,后來積極謀求復國,搭上王甫的路子,答應事成之后給他五千萬錢。這個事兒最后確實成了,但跟王甫沒什么關系。
劉悝覺得這個交易吃虧了,就沒掏這筆錢。王甫的報復極其兇悍。他控告渤海王悝謀反,結果劉悝被迫自殺,全家滅門。能滅藩王滿門,他的權勢好像很駭人,但其實這只是表面現象,他的權力根基并不穩固。等到外朝反撲時,王甫就遭到了滅頂之災。
當時有一個叫陽球的司隸校尉。司隸校尉有京師周邊的檢察權,還控制著洛陽獄,對大臣貴戚有一種潛在的威懾力。而陽球是外朝反撲宦官的急先鋒,公然聲稱自己當司隸校尉的真正目的就是打倒宦官。
陽球整理了王甫的黑材料,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王甫派門生貪占了七千萬錢的國有資產。他靜靜等待著機會。一等到王甫休假,陽球就跑到皇帝面前,揭發了王甫的罪狀。結果皇帝一念之差,王甫連通黨羽一起被抓,關進了洛陽獄。由此可見,對于依附皇權的宦官來說,世上最可怕的危機就是四個字:不在現場。日后張永斗倒大太監劉瑾,用的也是這一招。
大內總管一進文官控制的洛陽獄,就等于羊入虎口,豬進屠門。人家早就支著架子等著了。宦官系統也有自己的監獄,那就是北門詔獄。當年王甫在那里審問過文官范滂。范滂一通慷慨陳詞,深受感動的王甫下令解開所有犯人的桎梏。現在可沒人會對他發善心。王甫和他的兩個兒子(其中一個還是名義上的大內總管少府)被極刑拷打。王甫的兒子大喊:你當年侍奉我們父子就像奴仆一樣,現在你敢反你的主人!今天你收拾我們,明天就輪到你了!
陽球用土堵住他們父子的嘴,活活用亂棍打死。死了也不算完,陽球又把王甫的尸體寸磔,高掛在城門上,旁邊寫上“賊臣王甫”。這是外朝系統對宦官們最成功的一次反撲,是如此的鮮血淋漓,如此的充滿恨意。
這場糾纏幾十年的斗爭,最后的結局大家都知道,袁紹他們血洗皇宮,宦官幾乎被斬盡誅絕。緊接著是董卓入京,東漢王朝走向覆滅。大內和內、外朝的戰斗至此才告終。
虎豹
經過一個漫長的混亂時期,中華進入第二帝國時代——隋唐時期。此時政治體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。尚書臺從內朝走到了外朝,中書、門下兩省成了新的內朝。唐朝早期,宰相有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”的頭銜,控制著內朝,同時又有對外朝的指揮權,兼兩朝權力于一體。相比之下,大內總管的權力就相當受限了。
但在中唐之后,帝國危機不斷,皇帝們有強烈的不安全感。他們的本能反應是把更多的權力交給最信賴的人,也就是太監。于是,皇帝改組內朝,設立了兩個樞密使,和宰相對掌內朝權力,到唐末甚至發展出“貼黃”權,就是中書門下的文件要樞密使“貼黃”,才能生效,這就是明朝“批紅”的雛形。
此外,唐德宗還做了一件更嚴重的事情。他把禁軍交給了太監掌管。這支禁軍叫神策軍,從此,太監系統又多出了兩個神策軍中尉。這事最后釀成滔天大禍,但其實也不能全怪唐德宗。唐德宗曾一度流亡,很多文官都叛變了,但是宦官們始終忠心耿耿,護駕隨從。換上你是唐德宗,你可能也會有類似的沖動。他只是沒有充分意識到其中的危險:時間一長,神策軍就成了太監們自己的武裝。
大內出了四個總管,兩個樞密使,兩個神策軍中尉。他們分享了內朝的權力,又握有禁衛軍軍權。其權勢之大,達到整個宦官史上的巔峰。和他們一比,王甫、魏忠賢簡直像老綿羊一樣溫順無害。唐朝的大內總管們成了臥在皇帝身后的虎豹,隨時可能吞噬主人。他們也確實這么干了。從唐德宗之后,宦官們殺了兩個皇帝,廢了一個皇帝,立了八個皇帝。
在這些大內總管里,仇士良是一個很關鍵的人物。皇帝對太監們的最大一次反抗,就是被他鎮壓下去的。當時唐文宗非常擔心自己豢養的這些虎豹,他聯合了一些官員,準備鏟除宦官勢力。這些密謀者把文官系統的零星士兵拼湊起來,制定了一個離奇的計劃。他們打算宣布左金吾后院的石榴樹夜降甘露,非常吉祥,然后把仇士良這些大內總管騙到后院查看,在那里把他們殺掉。等太監們群龍無首,皇帝就下令沖進后宮誅殺他們。
這個計劃有點愣,但也未必完全行不通,可是執行過程中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紕漏。仇士良他們確實被騙進去看甘露了,誰料負責下手的左金吾大將不爭氣,還沒動手就開始緊張,開始淌汗,結果被仇士良看出破綻,這些大內總管們都是人精,馬上拔腿就跑,埋伏的士兵跟在后面緊追。仇士良直奔大殿,讓太監們抬起皇帝就往禁宮里頭跑。有大臣拉著轎子不讓走,有個太監一拳把他打倒。據說仇士良自己也擼袖子干,跟擋路的大臣撕扯在一起,摔倒在地,差點讓人拿刀捅了。
整個場面像是狗血宮廷劇里的情節:太監們抬著皇上跑,大臣喊著不讓抬,士兵們追在后面殺太監。轎子里的皇帝當時表情一定很豐富,可惜史書上沒有記載。跑得慢的太監被砍死砍傷十幾個,但是皇帝還是被抬走了。禁宮的大門死死關上。
很長一段時間里,大門都充滿不祥地關著。等到它忽然打開的時候,從里面沖出一千名神策軍士兵,見人就殺。從宰相到金吾衛士兵,嚇得一窩蜂地往皇宮外跑。不一會皇宮的大門也關上了,沒來得及跑掉的六百多人全被殺死。大內總管緊接著對文官系統做了一次大清洗,報復極其血腥。三位宰相被腰斬,抄家滅族,妻女沒為宮奴,共計幾千人死于這場屠殺。這就是著名的甘露之變。
被抬走的皇上呢?他參與了這場陰謀,所以日子也極不好過。仇士良死里逃生后,當著皇帝面痛罵他,皇帝“慚懼不復言”。從那以后,唐文宗就不停被欺負,有一次他對大臣哭著說:“周赧王、漢獻帝受制于諸侯,我受制于家奴,我比不上人家啊!”
在歷代大內總管里,仇士良可算是一個異數。他打倒了一個皇帝,立了一個皇帝,前后殺了二王、一妃、四宰相。他在其他地方也有彪悍之處。宋朝的童貫身為太監,彪悍地長出了胡子,成為太監界的傳奇;仇士良比他還要彪悍,彪悍到了生兒子的地步。
據《仇士良神道碑》記載,他娶了御史大夫的女兒胡氏,親自生了五個兒子。他曾要求按慣例,給一個兒子“蔭官”,引起了給事中李忠敏的警惕,他質問仇士良身為太監,憑什么有兒子?仇士良非常憤怒,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可能是因為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。
等到他扶立的唐武宗登基后的第三年,仇士良和皇帝產生了種種矛盾,很不愉快地退休了。退休之際,他還對送行的太監們上了一課:“不能讓天子閑著,得讓他不停地玩,這樣他就顧不上別的事兒了。千萬別讓他讀書,別讓他跟讀書人接近。他知道前代興亡,就會感到害怕,疏遠我們。”這就像交代怎么對待《黑客帝國》里的尼奧,千萬別給他吃揭示真相的紅藥丸,要給他喂藍藥丸啊。
仇士良在危機時候能擁立天子、殺死宰相,但這種權力也有脆弱之處。否則,他就不會在新皇帝登基三年后就被攆走了。讀唐史會發現一個怪事:在宦官們的陰影下,皇帝和宰相依然能有所作為,唐武宗就是個有為之君,他的宰相李德裕更是數得著的一代名相。
這一切為何會發生呢?也許這跟唐代宦官的權力結構有關。他們雖然擁有可怕的權力,但卻并沒有把這種權力日常化、系統化。宰相仍舊控制著外朝,依舊影響著內朝,皇帝仍舊和宰相保持著密切聯系,而“貼黃”權直到唐朝末期才出現。
在仇士良的時代,大內、內朝、外朝的鏈條并沒有斷裂。宦官的武力只能偶爾使用,而人家的權力鏈條卻能每時每刻地發揮力量。這就像宦官們手握權力的核武器,而皇帝和大臣們則掌握著常規武器,雙方在對持中都有點老虎吃烏龜,找不到下嘴的地方。到了明朝,太監們才系統性地滲透進了這個鏈條,獲得了一種壓倒性的日常權力。
蟒龍
明朝的中樞制度發生了兩個重要變化。一是朱元璋廢掉了宰相。后來雖然產生了內閣,但內閣大學士不同于唐朝的宰相。大學士只負責內省,理論上并不能直接指揮外省六部。內省和外省出現了永久性的斷裂。少數權臣可以繞過這個障礙,但這屬于不正常現象,嚴格來說屬于違法亂紀。
還有一點就是帝國運轉越來越自動化、越來越公文化。明朝萬歷皇帝幾十年不上朝,和大學士沒有面對面的聯系,帝國照樣運轉。各地公文匯總到內閣,內閣做票擬起草處理意見,司禮監按票擬審閱批紅,文件就生效發回。
大家都說明朝皇帝懶惰而清朝皇帝勤快,其實這不光是性格問題,更多是制度問題。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明朝太監有批紅權,而清朝沒有。清朝皇帝如果懶惰,系統就會崩潰掉。
明朝管理宦官的機構是二十四衙門,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司禮監。司禮監掌印太監就相當于大內總管,其副手是司禮監秉筆太監。一般來說,秉筆太監負責具體批紅,掌印太監負責最后審核、在上面蓋印。按制度規定,他們只能按皇帝的意思批紅,主動權還不如內閣的票擬。
但如果皇帝懶惰,他們的權力就會變得相當驚人。在外省、內省、大內這個權力鏈條里,他們身為大內總管,又能控制內省的最上游,所以才會培養出魏忠賢這樣的權閹。
魏忠賢的性格很有意思,奸險之中不乏憨傻天真。在崛起之前,他的綽號就是“傻子”。而崛起之后,他的很多表現也有點憨。比如有個心腹無意中說了一句:“外官都是在誑哄老爺”,魏忠賢就深受刺激,揣著一顆受傷的玻璃心長吁短嘆:“原來他們夸我都是假的!原來他們都在哄我!”一連好幾天稱病不起。據說他在宮里看戲,一看到秦檜出場,他就馬上對號入座,表現得坐立不安。其實這跟他有啥關系?
至于他的治國方略,也頗為古怪。有次前線吃緊國庫空虛,魏忠賢就想出一個主意。按照慣例,皇帝可以特殊恩準某些人“宮中騎馬”,有這個特權的人每逢年節要獻匹馬。魏忠賢就一下子賞給幾百個太監宮中騎馬權,然后讓他們繳馬。這就是訛人啊。人家其實不想宮中騎馬,但沒辦法,讓繳馬就繳吧,也都是些老馬病馬,往遼東送的時候,“隨到即死”,士兵只好當伙食吃。魏忠賢這也算是憨人想出的笨辦法。
這么一個人物能壓倒文官系統,無非是因為他侍奉的主子是所有明朝皇帝里最懶惰、最無知的一個,所以他獲得的代理權最完整。靠著這種權力,他能對權力鏈條進行日常性的細密掌控。
此外他還占了一個便宜,明朝沒有能夠指揮外朝的宰相,內省和外省出現斷裂,更加無法和他抗衡。所以魏忠賢有極多的文官黨羽,也就是后來說的閹黨。唐朝宦官力能廢立天子,卻從沒有在文官系統中有這么大的滲透力。這種現象絕對不能僅從士風頹靡的角度來分析。
閹黨們對魏忠賢的奉承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留下不少笑話。就像當時到處給魏忠賢建生祠,立魏忠賢的雕像,有一個雕像把腦袋做大了,帽子做小了。木工只好拿刀把這個腦袋削小點,有人就沖上去抱著魏忠賢的腦袋痛哭:你敢削我的廠公!太仆少卿曹欽程被削籍為民,還不忘向魏忠賢表忠心“君臣之義已絕,父子之恩難忘”,結果讓廠公啐了一臉。這些軼聞趣事歷史上記載了很多,看久了會產生錯覺,好像魏忠賢已經控制了整個國家。
其實魏忠賢的權力架構里缺失了重要的一環:軍權。仇士良有軍權卻無行政權,魏忠賢有行政權卻無軍權,各有各的軟肋。說到這里大家可能會奇怪:魏忠賢為什么不能控制軍權?魏忠賢當然可以想辦法撤換軍隊領導。但發動軍隊反皇帝,可不是撤換幾個領導能解決的事兒。
唐朝宦官們能對神策軍如臂使指,靠的是世代積累沉淀出的力量。魏忠賢做不到。等崇禎要收拾他的時候,他居然束手無策。其實他唯一的機會,就是乘崇禎剛入宮、立足未穩之際,謀殺掉他。
這個機會其實也很渺茫,何況崇禎非常小心,不肯吃宮里的食物,甚至還在案頭擺著寶劍。不久崇禎的心腹接管大內,魏忠賢就連這一點機會也喪失了。他像紙糊的房子一樣坍塌了。可見大內總管們哪怕掌握了日常性的、制度性的行政權力,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孕育出軍權,他們依舊只能是皇權的附庸。
據說,魏忠賢的內衣上都繡著蟒龍,上面只比藩王的蟒龍少一個爪。魏忠賢替皇帝拿起那些奏折的時候,他真的就像繡在內衣上的那條蟒龍,雖然酷肖天子真龍,但終究不是。
鬣狗
清朝依舊沒有設立宰相,但是卻取消了司禮監,這樣皇帝的工作量就變得非常大。他必須不斷批讀奏折,必須不斷接見軍機大臣。制度逼著他們變成了行業里的勞模。
清朝的大內總管并不是太監,而是內務府大臣。這個官職有點像漢朝的少府,但實際權力要更大一些。理論上來說,他有對所有太監的管轄權,比如他手里的慎刑司就有對太監的司法權。
內務府大臣如果由權臣兼任的話,確實可以凌駕在太監之上。比如和珅就當過內務府大臣。他對太監很嚴厲,有個太監背后提到大臣梁國治的名字,讓和珅聽見了。其實說起梁國治這個人,和珅也看不起,經常當面損他,甚至曾開玩笑拿佩刀剃他的頭發。但和珅自己欺負他可以,太監提他的名諱那可不行。和珅把太監杖責幾十棍,讓他向梁國治磕頭認錯,罪名是身為太監居然敢提大臣名諱,大大不敬。
不過這多少是因為和珅的特殊身份。內務府這個機構本身權力并不算大,就是皇帝生活秘書而已。不過它也有一個好處,就是能撈錢。皇上要花錢都要通過內務府,很快就把內務府養成了一個老鼠窩。窩里肥老鼠成精,只要沾上錢,什么喪心病狂的事情都干得出來。
歷史上有很多跟內務府有關的軼事,比如最著名的道光皇帝吃雞蛋的問題。據說內務府給道光皇帝采購的雞蛋,五兩銀子一個。道光皇帝聽說大學士曹振鏞每天早上吃四個汆水雞蛋,連連驚嘆曹愛卿的早點實在太奢靡了。類似掌故很多,雖然未必個個可靠,但折射出的貪腐問題卻是真的。正所謂“樹矮墻新畫不古,此人必是內務府”,那里本就是出產暴發戶的所在。
清朝太監地位非常低。明朝大臣見了太監都客客氣氣,有時候還要搶先行禮,但是清朝皇帝就明令規定,太監們見了朝臣,不管對方品級如何,一律要低頭讓道。道兒讓大臣們走著,錢讓內務府貪著,文件讓皇帝自己批著,說起來清朝太監真是好可憐啊。
但話也不能完全這么說。以內務府和太監們的關系為例,內務府是采購端,太監們位于消費端,內務府總有求著他們的時候。五兩銀子一個雞蛋,要是沒有御膳房太監的配合,也不好順利送進皇帝的口腔里。
太監也能敲詐內務府。同治皇帝結婚的時候,有個太監就往玻璃上貼了根頭發,找到內務府的人說:這大喜的日子,你們買的玻璃怎么是裂的!這是什么兆頭?這是什么含義?內務府的人不經宣召不能上丹陛,遠遠一看,嚇得魂兒都掉了,只能趕緊送上一筆銀子,才化解了這個事情。
內務府和太監們的關系也不是一成不變。和珅當大臣的時候,可以不把太監放在眼里,但是到了慈禧時代,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。說到這里,大家都會想到一個人:李蓮英。雖然名義上李蓮英還歸內務府管,但立山那樣的內務府總管跟他稱兄道弟,唯他馬首是瞻。李蓮英倒成了真正的大內總管。
關于李蓮英,存在很多誤解。其實李蓮英很有人格魅力,完全不是電視里那種陰調調的形象。按照當時記載,李蓮英身材高大,性格溫和詼諧,跟人聊天的時候笑話段子不離口,跟他接觸過的幾乎沒有不喜歡他的。
李蓮英也很低調,非常會做人。既討好慈禧也不得罪光緒。比如光緒庚子年跟慈禧一起逃難,剛回京的時候,慈禧太后的住處非常華麗,光緒屋子里連個被子都沒有,誰都不管他。李蓮英見后跪下大哭,把自己的被子抱過來給皇上蓋。光緒日后還說:“沒有李諳達,我活不到今天。”
李蓮英的權力又有多大?說起來還真沒多大,很多關于他的情形都是夸張出來的。他沒有任何制度上的權力,不過是靠離慈禧太后近,可以得到一些情報,施加一些影響。
他確實賣官。白云觀的高老道就是李蓮英的掮客,想走李蓮英門路的人都到那里燒香。袁世凱、慶親王奕劻這些大臣也都買他的賬。但要像百家講壇里那樣要破解“大太監李蓮英掌控清朝政權50年之謎”,就太離譜了。根本沒有那樣的謎。李蓮英在朝廷上連一個真正的心腹黨羽都沒有,退休時波瀾不驚。
對李蓮英來說,只有交易者,沒有依附者。這樣的人能說是掌控政局?就算交易,規模也沒有大家想的那么龐大。他當了近三十年總管,攢下了三百萬兩銀子,說起來好像不少,其實連慶親王奕劻的一個零頭都不到。這是為什么?有一部分原因是李蓮英做事不敢過分,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李蓮英沒有任何制度化的權力,他不過是靠著慈禧太后指縫間漏下的一些權力渣渣為食,說到底就是皇權下的食腐動物而已。如果說魏忠賢是只蟒龍,那么李蓮英不過是條鬣狗。不要說仇士良、魏忠賢,恐怕就是王甫都會哀嘆李蓮英沒有出息。(《國家人文歷史》)